【鄭重聲明:文章系原創首發,文責自負。】
我是用一把老虎鉗,把他敲死在柴房里的。一下又一下,好幾十下。
幫兇是我媽。
她握著一把鐵锨,跟我擠在一米寬的柴房門口,雙臂從我頭上伸過去,用鈍鈍的鐵刃,死死壓在他的背上。我蹲著,頭上汗如豆大,目之所及一片暗紫,恐怖的電流銳利地襲擊著我的雙腿,令它們不住地顫抖。鉗子一頭握著我的手臂,一頭沖著他的頭顱,一下又一下地砸去。
不是像砸核桃那樣,要收著一些力道。我的雙手力灌千鈞,疾如閃電,每一鉗下去,都要將這惡魔的皮囊連同靈魂,砸成齏粉一般。
那是我十五歲的盛夏,某個午時三刻。
等這一刻,耗費我整整十年。
當鄰居小叔拿著一個戳了很多個洞洞的西鳳酒盒盒,出現在五歲的我面前的時候,我想養一只小動物的心情到達了此生的巔峰。
他往我眼前送了送,又收回。聽動靜,應該是有個活物。
“里邊是個甚?”
“你猜。”他右半邊臉上的眉毛,挑得真高。嘴角要咧到耳根。
我都聽出來了,是個小雀雀。(讀巧,小鳥的意思)
我說,“你這樣它不悶嗎?咱給它做個籠子吧?”
我拿出家里珍藏的均等粗細的秸稈,本來是預備做甕蓋蓋的。比劃著,裁出長短不一的各類“建材”。用細細的麻繩縱橫捆出框架來,再做圍護結構,然后在一側墻上,開了一個闊氣的入戶“大門”。大門的開合,用提按的方式。取奶奶的兩個藥瓶蓋子,摳出密封膠圈,邊緣捅個洞,穿一根細鐵絲拴在墻柵欄上,就是兩個完美的食槽和水盆。
小屋竣工,我們小心翼翼掏出小雀雀,把它放進去。小雀雀的羽毛灰黃相間,羽翼上的花紋精致得不像樣子。它乍見光明,但又復入牢籠,嘰嘰喳喳,東奔西突。想再看一會兒,小叔已拎起鳥籠,揚長而去了。
五天后,我再見到他的時候,他在逼仄的過洞里,舞弄著一根柳木棍棍。呼呼作響,又有點笨拙。我真怕他抽到自己。
問他:“小雀雀呢?”
他輕描淡寫地說:“飛了呀”。
“怎么就能飛了呢?”我急了。
“門門沒按好,擠出去了”。說罷,柳木棍依然被他舞得呼呼作響。
我真希望他抽到自己。
我也想養個小動物,完全屬于我的那種。后來我才知道,這叫做寵物。
農村的小動物倒是多。但農村的小動物,工具屬性過于明顯,哪里有能當寵物的。掰著指頭數一數,驢和羊不行,個頭大且不說了,都是死刑緩刑的一生,年前就是大限。
雞?雞也不行。家中數只雞,能下蛋者居多。每天清晨母親給雞窩微開一小口,伸手揪出一只,調轉屁股開始“揣(三聲)蛋”。顧名思義,就是揣摩雞腹中是否有當日待產的蛋。方法簡單粗暴,就是伸食指從尾巴下方捅進腹中,用指尖感知一番,有則留下產蛋,無則放出覓食。雞們,完全是一個產蛋工具。
視野還是得放歸野外。
后鹼畔,有柏樹數棵,枝頭麻雀窩幾叢。脫了鞋,爬上去,掙紅臉,探頭看,留蛋殼幾個,灰綠殘破。
遍尋不著,失落異常。父親說,早年間下大雪,小雀雀沒吃食,在雪地里倒扣一個圓笸籮,里邊撒上谷子,一側用短棍支起,牽線至窯洞內等著,鳥進笸籮內抽繩,每次必扣住幾只。
我也如獲仙法,趴在門口死守,卻是個千山鳥飛絕的境遇。只有一群老母雞對地上谷子垂涎不止,放著食盆不吃,偏偏擠進笸籮探險。大肥屁股一擠,差點摧毀機關。
后來守乏起身,完全忘了此事。大姨夫從院前過,聽到倒扣的笸籮內嘰嘰咕咕,問我們是發明了什么時新的養雞方式。
多次滑鐵盧后作罷。從陸地轉向河流。
某日聽說郭家溝河邊有的水坑可以撈到小魚,興奮之余,洗干凈一個大桶桶趕去。水塘已經干了,魚鱗都沒有一片。
母親種地,每日早出晚歸。聽說最近黃鼬出沒會吃雞,安排我偶爾巡邏一下,看看雞們是否正常。鹼畔上照不到一個人,前溝后溝的時光一樣綿長,輕飄飄的沒有重量。初春種下的掐掐花,長得也不用力。雞冠花像定型了一般,七天都長不出一指寬。杏子天天都是酸的,像一輩子也曬不熟。
偶爾想想若是能有一個小動物,時刻陪伴在身邊,能有多歡快啊!
那天,天幕還未落下,母親竟提前從地里回來了。外衣裹成一團,團在柳條框里,神神秘秘地說:“歡,你看!”
呵,隨著外衣展開,那一瞬間,我原諒了小叔,原諒了大屁股雞,原諒了整個世界。衣服團里蜷著一只小灰兔子,巴掌大一點,有著玻璃珠一樣璀璨的眼睛,大大的耳朵趴在身上,一身草灰色絨毛因驚奇而顫抖著,柔軟而細密,小小的爪子緊緊地扒在衣服上。
它太小了,小到還不會講話。不會表達驚訝。我媽是在田里的道邊撿到的。它當時被人的動靜嚇住了,一動不動。
真想立刻捧在手里,揣到懷里,可又怕突然碰觸嚇到它。我轉身到埋頭吃草的羊們面前,從青草堆里掐了幾片最水嫩的葉子尖尖。回身緩緩喂到那小小的三瓣嘴前。
矜持,試探,回縮,等待,再次試探,小鼻子顫動聞嗅……等到它卸下防備,吃完第一片草葉子的時候,母親已經把我的飯又擺回到鍋里熱了一遍。我飛速吃飯,并且假裝不理它。留它一個在框里,小心翼翼地探索著新世界的邊界。
小小的窯洞里,昏黃而溫暖。柳筐放在前炕上,有一雙顫動的耳朵尖尖,不時從柳筐的邊緣冒出一點來。柳條縫隙里,忽閃著一絲明亮而閃爍的眼神。
它在偷瞄我們。
窯洞縫隙太多,如此敞著,肯定會被它逃走的。飯都沒吃幾口,我丟下飯碗翻箱倒柜,找個可以湊合過夜的籠子,打算翌日再打造個更合適的。找來找去,唯有一個捕老鼠的小鐵籠子,一尺見方,彈簧門,籠網間距剛好合適。也從未正經捕過什么老鼠,當個便宜的小房子也無妨。
業已初秋,后半夜寒氣漸重。我問奶奶和母親可有什么保暖措施。母親起身從后窯里找出紙箱,剪下幾片墊地上。奶奶從頂箱里搬出針線笸籮,撕幾片棉花,再剪下一塊絨布,鋪在籠子里。
小兔子被送進去后,幾乎被埋進了棉花堆里。我緩緩從網縫間伸手進去,喂喂青草,摸摸著溫熱的小肚子,它感受到了善意,很快就不再閃躲。全世界都只剩下一個人,和只屬于一個人的兔子。后來,我是下了巨大的決心,才起身去睡覺的。
第二天清晨,小兔子的頭不見了。
它還在籠子里,但頭不見了。脖子處,是個巨大的瘡口,凝固著黑色的痂,棉花上也浸了很大一灘血跡。四只爪子緊緊拽著什么,身體已經僵硬冰冷。
具象的、清晰的、銳利的、窒息的一種痛楚,讓心臟像被一百頭牛踩在腳下。以當時沒寫字臺高的我,圪蹴在那里,是想不通這一切的。
明明就,一切明明就好好的。
晚上明明就沒有任何異響,我做了很多帶著它曬太陽,帶它去人前去炫耀的美夢。
籠子的鐵絲網明明就沒有破損。彈簧有些生銹,生硬到我用雙手掰開,都需要齜牙咧嘴來借力。
小兔子明明就還活著。我從背后看過去,它的絨毛依然柔軟,肚子依然滾圓,仿佛依然在一鼓一鼓地呼吸著。
可明明就,只剩下一部分身體了。是我搞錯了嗎?是在玩什么躲貓貓游戲嗎?頭還能長出來嗎?我不知道。
只有大人們聽到我的嚎哭,過來反復查看以后,我才知道它是真的離我們而去了。以這樣一種慘烈至極的方式。它也只是一個孩子。
它本來生在曠野,可能有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,昨天還能團在一起,熱熱乎乎地吃草、取暖。今天就因為一次遲疑,因為我的執念,在一個冰冷的鐵籠子里,經歷了驚恐萬分的一夜而死去,它該有多絕望啊。
它是因我而死的。可是我也沒有惡意啊,我想,罪大惡極的,是那個兇手。
四周都是綿土,作案者的腳印非常清晰。奶奶和母親通過腳印判斷,應該是黃鼬無疑了。
是的,黃鼬,這個惡魔,他是我的仇人。我記住這個名字了。
可后來卻一直沒能有讓人分外眼紅的機會。我彌漫著的仇恨像一股煙云,籠罩在那些年的窯洞周圍。他們怕了,他們逃了,集體銷聲匿跡了。直到……
十五歲的夏天。離開家鄉三年,返鄉過暑假。
聽嬸嬸們閑聊,壓低聲音說,最近丟了好幾只雞,好像是被“那兀”拖走的。這個“那兀”,說得尤為忌憚。
在我們那里,覺得動物能聽懂人話,背后說壞話被它們聽到的話,會招來更大的報復。我隱隱覺得“那兀”跟我,有著莫大的關系。
直到那天中午,我家的雞窩也像炸鍋了一樣,撲騰之聲四起。我在午休中聽到,一個翻身下炕。隨我媽一起,趕到雞窩前。一個棕黃色的身影閃電般竄出,看到我們后猛地折返,奔柴房而去。因為之前養過羊的緣故,柴房用泥巴糊得非常嚴密,只留一個進出小口。所以才有了我跟母親合力擊殺黃鼬的一幕。
他面臨死亡的威脅,從生命的深處迸發出了巨大無比的力氣,利嘴尖牙,兇狠異常,以至于兩人合力才能勉強制服。反抗的力氣越大,越是印證了當年的謎題。只有他!能拽開那樣的籠子。也只有他!能實施那樣的酷刑。我的每一鉗,都是將小兔子當時的絕望和掙扎,一下一下地還給他。
我的一生,第一次同時感受到勇氣和恐懼,第一次同時感受到愧疚的愛和暴烈的惡,第一次同時感受到內心無比的堅定和屠刀控制了手臂的孱弱。我甚至有些害怕那一刻的,稱之為“自己”的這個生物。
我后來才意識到,時隔十年,其實我擊殺的那一只,肯定不是當年的兇手了。我也總是不斷地閃回倒放,黃鼬那惡毒又疑惑的眼睛,那無助又凝重的恨意。那一刻,我仿佛看到了我自己,十年前那個清晨,被巨大的仇恨擊潰的自己。
我并沒有因此而好一點。報復可能會暫時掩蓋恨意,但卻永遠無法彌補歉疚。
我的小兔子,永遠地失去了。這是一個永遠都無法釋然的事實,哪怕最初的開始,是以愛之名。